姑母去逝了,我从南方赶回来奔丧,坐在奔驰的列车上,我的思绪翻滚,有关我儿时与姑母的一些往事就如同电影一般浮现在脑海里:
事情都是因那狗日的西瓜引起的。那年我才刚刚过了7周岁,正是鸡嫌狗惹的年龄,贫穷使我饥饿的几乎发疯,偶而一见好吃的东西就会满口的淌涎水。我们那个村子里穷的掉土渣,清一色的黄土窑洞,浑村子找不到一块瓦兰的砖,村里人家祖祖辈辈在黄土崖上打个洞,用土和泥搅上麦秸裹了窑洞就算是装修了。找几根柳木棍刨几刨子也不管方与圆,有的甚至树皮还在上边贴着,就做了门框,窗框大多用麻纸裱糊,偶有谁家窗棂上安装一块小方玻璃,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在村子里可就显上露水了。主妇们要精心地把玻璃擦洗的洁净,通里到外明晃晃的,能照的见人影儿。时常引逗的村人相互啧啧不绝。
我的姑母家的窗棂上恰恰就安有这样的一小方块玻璃,时常引逗的我好奇地要爬在窗棂上看,那时由于营养不良,我个头很矮小,脚尖蹬起地也够不着玻璃,但总觉的那屋内有许多内容,禁不住总想透过玻璃看看屋内的“电影”。够不着看玻璃,难不倒我,聪明的我灵机一动就有了主意,我悄悄地把姑母喂鸡食的瓷黑盆子端到窗跟前翻扣上,踩在上面再支愣起脚尖,我就可以透过小玻璃看到屋里的奇景了。
姑母家那时的摆饰与我家相比自是好了许多。姑母很能干,心灵手巧,她把输液的瓶子盛进水,再投进各种颜色,一字儿顺溜摆在箱子上,就是我想要看的风景了。可我每次去看,都得是提心吊胆的,我担心姑母会拿起鸡毛禅子揍我。我的姑母一直疑心我会偷她家的东西,只要一看见我进了她家的土围墙院,就会拿起鸡毛禅子吓唬我。每当这时候,我都会猴子一般夹着尾巴跑出去。姑母则手里拿着鸡毛禅子紧追不放,口里还不时嚷嚷着:“看你往哪里跑,我不打死你才怪哩”。
其实跑起来她不是我的对手,那时我跑的比兔子还快哩,我成心要气她,我跑几步就停下来转过身冲她做鬼脸,气的姑母总是气喘吁吁,脸色刷白,眉和眼都不知长到什么地方了。眼见的追不上我,只得无奈地垂头丧气返回了家里。我则尾随其后站在大门口拿起土坷垃往她门口扔,谁叫她撵我呢?她让我不痛快,我也得让她不安身。弄得她哭笑不得,只得闭了门不搭理我,这办法很凑效,我觉得无聊,也就又跑到别的地方玩去了。
那是一个夏天,太阳吊在碧兰的天上,洒下万道金光,热的人喘不上气来,黄土地上仿佛冒着热气,浮土的地方尤如铁锅炒豆豆烫着泡泡,姑母家的一条黄狗蹲在核桃树下,闭着眼睛伸出红红的舌头不断哈哈着,时而又竖起贼亮的眼睛警惕着四周,发现没有可疑的情况,就又闭眼把头低到两个腿之间昏昏睡着。
知了在树枝间嗡嗡地吼着,两个好看的蝴蝶翩翩起舞,村子里不时传来几声牛羊的吼叫声,几只花豹公母鸡在粪堆上觅食,发出咕咕的欢叫声。这时我和村里的伙伴留蛋就偷偷地爬在姑母家的夏果子树上,边吃着夏果子,边往肚兜里摘果子,预备着回家吃。我俩躲在绿叶枝叉间,生怕被姑母发现,留蛋是个愣小子,他和我同岁,长得又胖又高,憨呼呼的,却没有我机灵,他只顾吃着果子,而我却往兜里塞着果子。那时一天三顿吃玉米窝窝,喝玉米糊糊,我的肚子老是发涨,实在吃的发腻了,偶尔换个口味,如同喝了六月雪痛快极了。因而一年四季,我和留蛋就换了口味地生活着,夏天的果子,秋天的苹果、红枣,山上的酸枣,冬天的醋溜、剪子,都是我两个人的美味佳肴。有时我俩还拿个柴棒到地里挖了红薯、山药,煨一堆火烤了吃,那时的山药烤出来香喷喷、白沙沙的可是好吃哩,我俩时常是吃的黑脸、黑嘴、黑手,过足瘾后又跑到河里的小溪边把脸手洗净,有时还抓起河里的蝌蚪放进嘴里吞下,滑溜溜的通肺腑里痛快。
有一次留蛋对我说贝贝能烧着吃,可香哩。我说你吃过,留蛋说他吃过,于是我俩就跑到村子对面的小斜坡抓贝贝,然后喂了火烧着吃,那味道真是好极了。后来我俩还学着扣麻雀,在屋子前拿个筛子,用一根木棒支起筛子,筛子周围洒下玉米粒,木棒上拴个绳子,我和留蛋就躲在屋内大眼蹬小眼,屏住呼吸,待麻雀进入筛子内,我们一拉绳子,麻雀就扣在了筛子里。这时我俩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筛子的一角轻轻地抬起一条缝,小手钻进去就抓住了麻雀,麻雀扑愣愣扇着翅膀尖叫着,我俩紧紧抓住不放。然后用细绳紧紧绑了双腿,拿劂头刨了胶泥土用水和了泥,把麻雀包裹起来,放在炉子里烧上半个小时左右,掰开泥,那肉鲜嫩喷香,高兴的我和留蛋比过大年还美哩。不过那种享受也不是经常有的,麻雀也鬼精,有时我和留蛋一天也扣不住一只,麻雀对我俩也有了警惕,有时需等好多天,等麻雀放松警惕后,我俩才可以又美餐一顿。
村子里的前垣种着豌豆,我们也叫啪叭,啪叭嫩的时候可好吃哩,于是我和留蛋就跑到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啪叭地里偷着吃啪叭,吃饱了我俩就躺在地里美美睡一觉,快到吃中午饭时才懒懒地回家。
我光顾着摘果子,留蛋一不小心,咔嚓一声压折了树枝,掉在树下,扭歪了脚,妈呀,妈呀捂住脚哭喊着,姑母家的黄狗瞪着眼睛卷起尾巴汪汪地冲留蛋狂吠着,姑母闻声从院里赶出来,一看地上的树枝,便知是留蛋偷吃她家的果子,顺手拿起树枝就要打留蛋,留蛋不知怎,一时立起一瘸一拐地竟跑了。我紧紧贴在树杆的枝叶间,屏住气息一动都不敢动,幸亏姑母没有发现我,要不我又闯下大祸了,待姑母返回院子里,惊的我出了一身冷汗,吓得尿了一裤子黄汤。好多天都不敢到姑母家附近玩耍了。
一天,我村子里来了个卖西瓜的人,吆喝着就走进了我姑母的院子,那时还是用玉米换西瓜,我的耳尖,听到卖瓜后,赶紧就跑回家准备偷点玉米换瓜吃,那时粮食不够吃金贵的很。哪有换西瓜吃的美事,大人都防范的紧哩,待我跑回家时,令我失望的是父母都不在家,铁将军把门。一时使我无计可施,于是我就想起了留蛋,看留蛋是否能偷点玉米出来,在这大热的天气吃几口西瓜,真叫过瘾。我跑到留蛋家,把想法告诉了他,说卖西瓜的就在我姑母家,让他想办法,留蛋的娘不憨,见我俩在院子里的鸡窝旁鬼语,便惊觉了起来,因为这种事过去已发生了不知多少次,留蛋家距我姑母家不远,大概留蛋娘也听到了卖西瓜的吆喝声,防范的意识很强,大眼噔小眼一直盯着我和留蛋,使我俩无机可乘。我俩急的怀里象揣只兔子,唯恐卖西瓜的人走了,在院子里直转圈圈,留蛋娘却把三孔窑洞的门都落了锁,坐在鸡窝旁的石头上不慌不忙地纳起了鞋垫,这可苦了我和留蛋,我只得赶快往姑母家走去,心想在姑母家能吃上一块西瓜也算解了馋。就在我刚进姑母家院子里时,倒霉的黄狗汪的吠了一声,我忽然听得见姑母的两扇门从里边插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我慌忙跑到窗户跟前,轻车熟路扳倒喂鸡石盆垫在窗下,支愣起脚尖脸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瞧,只见姑母和她女儿也就是小我一岁的表妹英英正拿起半个西瓜往剩粮食的瓮里放,我看的见炉台上七零八落还躺着黑色的西瓜籽,姑母的嘴唇边还沾着一块红艳艳的西瓜,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跳下踩着的鸡石盆,伸出两只小手就去敲门,姑母不高兴地开了门,我进了屋,姑母却没有让我吃西瓜的意思,那时我也精怪的很,不好直接嚷着要吃西瓜,便问姑母卖西瓜的人走啦,姑母尴尬地笑笑,哪来的卖瓜的,我没见呀,我说我都看见进你家院子啦,姑母依旧笑笑,说她没见。我看再转弯子不行了,达不到自己的目的,就直截了当地指着炉台上的瓜籽说:“就来哩,就来哩,你家炉台上还睡着西瓜籽啦,瞧,你口边上还沾着瓜”。我清楚地记得姑母当时脸“刷”的红了,心里虚得象发面的馒头。
表妹英英指着瓮里说:“娘,有哩,还有哩,我要吃”。不知姑母走到英英跟前怎么了一下子,英英就哇哇地蹲在地上两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
我小时候就记人重,那天没吃上姑母的西瓜,我就对姑母有了成见,总寻思着有一天要惩罚一下姑母。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那是一个炎热的上午,我和留蛋在姑母家的石碾盘上坐着玩,她家的糟头上一头黄牛正悠闲地吃着青草,身上不时飞过苍蝇,黄牛不耐烦地甩起尾巴赶走屁股上沾屎硬块上的苍蝇,槽头的一边屋檐下悬挂着一个用花子条编织的框子,框子内一只母鸡正用足了劲下蛋,另一只母鸡立在房顶上咕咕咕地叫着,不时扇着翅膀,这声音很快惊动了我,我从碾盘上跳下来,拿了根树枝蹑手蹑脚偷偷地走近鸡框前,看着那母鸡粉红的屁眼里刚露出来一点白色的鸡蛋,我就用树枝瞄准鸡蛋悄悄往回顶了一下,那母鸡看来很难受,下下不出来,往回吞又觉着难受。我觉得真好玩,还不住地翻回头看着留蛋偷笑,留蛋失笑的两手直捂肚子,眼角边都笑得淌出了泪花花,不幸的是那母鸡趁我看留蛋的瞬间,钻空子一用劲一颗蛋就落了地。还不高兴地一对小眼睛蹬着我,翅膀炸起来咕咕咕直叫唤,大有同我决一死战之势,我一看到母鸡那架势,忽然就想到了那该死的西瓜,想到了西瓜就想起了我的姑母,不由就胆从心底起,恶向胆边来,顺手拿起树枝朝那母鸡打去,谁料这母鸡可不比一般的鸡,它似乎欺我小,我打一下,它退一下,我退一下,它又炸起翅膀叫着向我攻击。房顶上那只鸡也似乎是为同类助威,扬起头咕咕咕冲我不停示着威。这时留蛋拿了块土坷垃来帮我,他朝两只鸡一扔,那鸡吼叫一声,凌空飞进了姑母的院子里,我和留蛋就偷了鸡蛋,准备泡湿棉花裹了鸡蛋烧着吃。不料这次可闯了大祸。我在远处看见姑母从院子里出来走到牛棚边的笼框里收蛋,没见着鸡蛋,就疑心是我偷了她家的鸡蛋,不由火冒三丈,抬头挺胸,踏地有声,气喘吁吁地找我父亲,说我偷了她家的鸡蛋。我后来才听说我父亲没给她好话,父亲说你看你哥就值一颗鸡蛋吗?姑母一时愣在了那里,稍后便返身回了她家。直到我长大后才明白,父亲当时并不是支撑自己的儿子,父亲有时对姑母也有些看法,父亲的这种看法是留蛋娘有一次闲话中说到姑母家吃西瓜没让我吃,就有些生气。毕竟是小孩子嘛,况且还是你侄儿,你真能这样对待一个不更事的孩子气吗?当然那次吃西瓜的事是我告诉留蛋的,不知怎么留蛋就又说给他娘,他娘就又告诉了我父母,于是就有了父母不高兴的那一说,不管怎么说,那次我没有挨打,父母见了我啥也没说,他们还用玉米换了西瓜让我姊妹几个饱饱地吃了一顿,父母看着我们兄妹争先吃西瓜的穷相,泪花花在他们眼圈边扑愣扑愣地直往外撺。至今想起那次吃西瓜,我都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以至于多少年来我每次一看到西瓜,就不由得会想起儿时的趣事。
记得有一年我大约11岁,我父母都在县城参加轮训学习,家中就留下我和弟弟、妹妹,我想父母想的不行,就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哭,我哭也要让我的弟妹哭,我哭了半天,翻身一看,见我的弟弟哼一声就不哭了,我就生气地打他,嫌他不想父母。他受了疼痛也就哭了起来。毕竟是小孩子,我们哭上一会就啥都忘了。于是我就又去找留蛋玩,那时我早已是五年级学生了,正是放寒假,也懒的去做作业,在留蛋家玩了一上午,往回走路过我姑母家的院墙,忽听得院子里有嘤嘤的啼哭声,我觉得这声音象是我妹子的声音,便赶忙进了姑母家院子里,原来是姑母说我妹子借了她3毛钱,问我妹子要。我妹子哭着说没钱,让父母回来再给她,姑母非让给她不可,我听了很生气,转身跑到留蛋家把这事说给留蛋娘,我问留蛋娘借了3毛钱,下来给了姑母,一把拉住我妹妹气呼呼地就走出了她家,我想还是姑母哩,还不如两旁外人,3毛钱还值得你这样。办完这件事,我觉得我忽然长大了一般,有种能保护人的本事了。妹妹红扑扑的圆脸刚才还流着泪,此刻也高兴的笑的灿烂起来。我俩走在羊肠般弯曲的山路上,有种从来没有过的豪迈感。
这件事使我对姑母的成见又深了一层,那时我们村里虽然是大集体,可也有人家偷偷种着小块地,我的姑母就在井沟的羊渠沟里种着一小块地,地里种着西葫芦,距离井很近,能浇上水,西葫芦长的很茂盛,圆圆的绿叶子水灵灵的,稍大点的已经坐了胎,眼看到口的东西就能吃了,可我却记恨因为那3毛钱她对我妹妹的态度,在一个中午太阳很毒的时候,我趁村里人都睡晌午地里无人的功夫,就壮着胆子来到她家的小块地,要报复一下我的姑母。干这种损人的事对我来说生平还是第一次,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象装着个小鹿一般跳的七上八下,有好几次我走到路口都犹豫着没有勇气了,但一想到她那样对待我们,就有种愤愤不平的情绪在滋生,若换在旁人倒还觉得无所谓,可她毕竟是我的姑母啊,亲亲的姑母啊,她却能够那样对待我们,仇恨很快填满了我的胸腔,我什么都不顾了,我要孤注一掷了。就这样来到她家的葫芦地里。我抓住每一苗葫芦藤轻轻往起一提,让根部离了地,这样看上去还在地里长着,可实质上却是毁灭性的破坏,加上中午毒辣的太阳照射,很快一片绿色葱葱的西葫芦叶子就都蔫了,萎缩了。有的嫩叶经不住暴晒,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干烟叶子。干完这一切我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我估摸着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姑母会挑上水担到地里浇水,我和留蛋就在对面山洼的一个破旧山圈洞内,要看看这出好戏,看我的这个杰作会给姑母带来什么效果。
我的这个秘密不必隐瞒留蛋,留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不会出卖我的。他也觉的好奇,浑身都处在吭奋中。一对乌黑的小眼睛不转睛地瞅着羊肠小道通往葫芦的地方,一会儿功夫,太阳漫漫地落到了西山,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煞是好看极了。这时,留蛋推了我一把,嘘声说,快,看来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姑母挑着水桶,迈着轻盈的步伐,口里还唱着桃花你就白,杏花儿你就红的山西民歌往地里走去。我和留蛋说别看她现在还高兴地唱,一会儿有她哭的。果然姑母到了地头,看见枯萎的西葫芦立时呆在了那里,接着一蹲身坐在地头捶胸顿足般嚎哭了起来,边哭边骂着:“是哪个天杀的遭的祸,这成心是要害我家呀,哎呀,我的西葫芦啊,我可怜的西葫芦,这可叫我一家如何活呀……”
我和留蛋躲在山羊圈洞内喜的直跳高高……
转眼20多年过去了,这中间我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学,大学一毕业,由于我在校时就是同学公认的才子,在当地报刊杂志上时常可看到我发表的文章,很快就被分配到一家杂志社担任编辑。并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留蛋没考上大学,就在村里务农,此刻我还能想起那年探亲后见到留蛋和姑母的情景。
那年我回了一趟家,在我们那个小山村不亚于地震,这个村子里祖祖辈辈在我之前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我是村里的骄子,听说我回来了,乡亲们都热情地跑到我家看我,父母年迈干皱的面容上也带了自豪的笑容,姑母、留蛋听说我回来了,也跑来看我,亲热地不知该说啥好,姑母和留蛋都着急的要吆喝我吃饭,我成了乡亲们关注的热点、焦点,乡亲们都忙不迭问着我大城市的情况,我给他们不停地讲着,乡亲们一个个眼瞅着听我说,他们的眉宇间不时流露出惊喜的啧啧声。我听到他们中间有人戚戚私语,说娃娃看小时,瞧小的时候多淘气,长大恁有出息,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个娃娃了。姑母喜滋滋地自豪地对乡亲们说:“我侄儿打小就有出息,就同别的娃不一样,灵巧的很,要不人家咋能考上大学,当了作家”。我听着姑母的话,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禁不住脸上不轰不轰地发烧、发红。我想姑母是不是在讥讽我呢?
短短20多年光景,我的家乡变化的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乡亲们大都告别了山坡上的土窑洞,在山下河湾处建起了一排一排的青砖白灰抹缝的砖窑,各家各户的院子里鸡鸭成群,牛羊欢叫。那年我回去正是个秋天,村子里家家户户的苹果树一片绿郁葱葱,一嘟噜一嘟噜的紫红色的苹果压弯了枝头,到处漂溢着果实累累的芳香,村里人有驾驶三轮车的,四轮车的,还有的人家买了小面包车,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姑母家建了一排青砖瓦面7孔窑洞,煞是气派。家里再也看不到儿时我见到的那种红绿颜色的装饰品了。屋后摆着大衣杠,坑边摆着一溜沙发,还摆有一台21寸彩电,姑母自见了我一直都是喜滋滋的,脸上像盛开的菊花,忙的不可开交,她给我摘了院子里的苹果,洗了放在我跟前,又给我倒了碗红糖水让我喝,偶而见村里来了人,就自豪地说:“这是我侄儿”,就不厌其烦地介绍我的情况,看来我在姑母眼里一下子变得荣耀多了。
姑父身体很健朗,他手里把着一柞长地旱烟锅笑着坐在坑头,滔滔不绝地给我讲着村里这些年的变化,神情异常激动。从他的口中我得知乡政府把我们村确定为整体推进村,号召村民满山遍野栽植了核桃树,现在已发展到1000多亩,有许多核桃树都已经挂了果,说要在这个村里搞生态核桃园区,村子里的梯田一登一登的,路成形,树成行,通往我们那个村的黄土路,也拓宽变成了柏油路,每天还有两趟乡村公交车,老百姓出行办事方便多了。姑母家院畔边的一条小河清水哗啦啦地流淌着,小河里几十只鸭子在戏闹着,好一幅陶渊明笔下的田园生活。
留蛋一直陪伴着我,他看上去比我显老些,但精神状态可好多了,他这多年变化很大,家里圈养着200多只山羊,还买了三轮车,成了村里的暴发户。现在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谈起生活的远景,留蛋手舞足蹈,唾沫星子烂溅,那眉宇间处处都洋溢出喜悦的神情。
姑母给我们烹炒了八个菜,还上了汾酒,又给我做了我打小爱吃的蒸饭、汤面荷包蛋,那天我和留蛋姑父高兴地都喝得酩酊大醉……
通过那次探亲,我在心里原谅了姑母,那种成见在我的内心里消失了,姑母本不是那种吝啬的人,那个时代村里人都很穷,生活过得都很艰难,或许是姑母有点特殊罢了……
然而,谁曾料到人生无常,姑母的生活刚刚甘尽苦来,本应享受天伦之乐,却不幸撒手人寰。
我赶到我们村里的时候,姑母的院子里早已是人山人海,我弟妹们先来我一步,他们和我表姊妹们都穿着孝服,乡邻们都来帮忙,姑母的灵堂就设在院子里,棺材前摆放着姑母那慈祥的遗像,我禁不住哭了一声,跪在了姑母的灵前。
姑父对我说:“姑母这之前身体很健壮,她是在院子里掰玉角的时候突然晕倒,患了中风不语病,先是在县医院住了半个多月院不见好,就回来输液治疗,没多少日子就去世了,姑母在弥留之际,还不断地嘟嚷着,姑父能听懂姑母的话,那是在念叨我哩”。看来我一直在姑母心里牵挂着,我的喉咙不由一阵哽咽,泪水再一次从我的脸颊淌了下来。
姑母下葬的前一天晚上,西北风呼呼地悲鸣着,狂风肆御的灵棚四角的布不时翻飞起来,我们压上石头、砖块,很快就被掀翻,我们兄妹几人敬献的花圈,都被风刮的乱作一团,摆起来又倒下,倒下又摆起来,就又倒下了。当晚自乐班敲打着送灯回来,灵堂的地面突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蛾毛般大的雪花很快把灵堂的地面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被,自乐班无法再吹打,只得暂停了。而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除了姑母灵堂附近有雪,跳过河几米外的地方都不见雪,真是奇怪了。
第二天下葬时,姑父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们想看看你姑母就看吧,马上棺椁就要下钉了,我掀开棺盖,姑母穿着红绿色老服,躺在棺材里,安祥瘦弱的面容上,两个眼睛圆噜噜地睁着,口里含着一枚铜钱,我把她的眼睛摁下就又睁开了,连翻摁了几次,却都依然,无奈只得钉钉子了。
小平车架着老黄牛拉着姑母的灵柩,缓慢地在盘山公路上爬行,走不出几步,就会有旋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只得停下来,等风过后再行走,可每走几步,旋风就又刮了起来,我们只得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山顶姑母下葬的地方,山上风好大,黄土刮得我们闭气,安葬完姑母,往回返的时候,我回头望着姑母那孤零零的坟茔,我禁不住再一次淌下了泪水,姑母不忍离开这个世界啊!
姑母,我的亲亲的姑母,我永不回归的姑母。你安息吧!
二00九年三月二十五日
作者介绍:
孟黎明 男,1964年出身,中共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华文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汾西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骚动的山庄》(作家出版社出版)、《张德英在汾西的日子里》(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黎明文集》、《留在故里的脚印》、《金兰花轶事》、《柳月的故事》《孟黎明作品集》等七部中长篇小说、纪实文学。(作者 孟黎明 编辑 韩同瑞 王红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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